例如,就在2001年年底,英國的詹金斯爵士(Lord Roy Jenkins)在新著《邱吉爾傳》裡即指出,邱吉爾在現實國際政治上,乃是他搭建了自1945年以來即持續影響世界的基本英美同盟結構,這個結構主控了整整半個世紀英國外交政策。主張英國應加入歐元區,俾在歐盟扮演更大角色的詹金斯爵士,為了合理化自己的觀點,也皓首窮經式的到邱吉爾的演講集裡去找論據,認為邱吉爾對歐洲的整合有原創之功。以詹金斯地位之高,都必須假借邱吉爾來合理化自己的主張,這足以顯示出即使到了今天,他的影響力仍然壟罩著英國政治。但詹金斯的論證卻可能過分的斷章取義。因為在邱吉爾的觀念裡,英美同盟乃是重心。他當然不反對歐洲的整合,也主張英國應成為其中的一份子。但事實上,他所主張的乃是,僅管可以是歐洲的一員,但卻是主宰歐洲的上位成員。對歐洲,邱吉爾有著一種曖昧的優越感。
有關邱吉爾的生平,人們多半早已耳熟能詳。他的先祖是英國安妮女王時代的馬爾巴羅公爵,在英國,這乃是個長期以來始終不衰的豪門貴族。他的生母珍妮.杰羅姆,則是美國金融家及報人里昂納德.杰羅姆之女。因而後來的人皆深信邱吉爾的英美混血,乃是他終生致力於英美聯盟的主因。但一般論者皆可能疏忽了的,乃是做為英國豪門後裔的邱吉爾,他的身世自覺對他一生所造成的影響。而這個問題,劍橋基督學院暨哥倫比亞大學歷史教授坎拉丁(David Cannadine)在《英國貴族階級的衰微及沒落》、美國賓夕凡尼亞大學教授巴澤爾(E. Digby Baltzell)在《新教當權派》這兩本著作裡,倒是有更為深刻的觀察與分析。巴澤爾教授指出,英國的社會乃是階級嚴格區劃的社會,但僅管如此,英國貴族社會之所以未曾出現類似於法國的階級大革命,乃在於英國貴族階級始終保有追求卓越和對外開放的傳統。這使得英國貴族階級有著一種追求自我高貴的傳統,並傾向於刻苦自厲,從校風極嚴的貴族公學,一直到牛津劍橋,都反映著英國貴族階級的這種特性。而坎拉丁教授則指出,邱吉爾出身貴族豪門,他本質上乃是一個維多利亞時代的輝格黨,相信做為上層階級的人,先天上就有責任領導國家與人民渡過難關,追求進步。這乃是邱吉爾生平裡最大的特性之一。坎拉丁教授指出,近代英國在民主化和社會福利化的過程中,貴族階級的努力,的確是在逐漸消退之中,在邱吉爾之前,最後一個貴族豪門出任首相的,乃是巴爾福爵士(Lord A. J. Balfour, 1848-1930),但他擔任首相的期間為1902至1905年,此後的首相則皆由平民出身者為之,到1940年邱吉爾出任首相,中間已隔了35年,由此也的確顯示出英國貴族階級的衰退。但這種趨勢到了邱吉爾,卻出現了大逆轉。邱吉爾強烈的貴族自覺和追求卓越,使得二次大戰期間,英國貴族投身政治與戰場者前撲後繼,乃是英國沒落的貴族階級為英國做出的最大貢獻。也正因此,當我們研究邱吉爾,他那種生在貴族沒落時代的張力因素,可能是必不可廢的重點。他自幼開始,即對自己的家世有著獨特的自覺,並花費極大精力寫作祖先家傳。僅管他的父親待他極為苛酷甚至蔑視,但他對父親所代表的貴族血脈,則始終敬重有加。因此或許我們可以說,他無論從政、書寫、甚或演說,都有一個共同的目標,那就是藉此為英國貴族階級留下最後一抹光輝。因而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,乃是「貴族再起」(Aristocratic Resurgence)的重要時刻。或許只有從這樣的角度,始能掌握到一些他生平的重要訊息:他為什麼從公學時代就對學習歷史和英文寫作有著那麼強列的興趣,而對其他如拉丁文及科學毫無興趣?他為什麼從早年從軍開始,就一直熱衷於也同時兼事報導寫作?為什麼他對祖先家傳和父親的傳記,有著那樣專注的態度?邱吉爾是近代政治人物裡,第一個把創造歷史、書寫歷史,以及藉著語言而改變歷史看做同等重要的第一人。就歷史的敘述而論,他也開創了所謂「見證歷史」(History of witness)這樣的文類,將自己所參與的歷史留存為紀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