[轉貼]《教室之殤》﹕一個學生的悲哀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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寒風又冷颼颼的吹來了，滲進去他的衣領裡，引來他頸部一陣冷顫。他的腦子內一片空白，白得，像窗外的天空，像蒙上一層白霧一樣的天空，雲不是很厚，卻無法讓陽光穿透過來。

他竟然甚麼都想不起來。昨晚背誦的課文，他竟一點點也想不起來。他看著試卷上的白紙黑字，手心的汗愈冒愈多。周遭，只有空氣的沉默和同學用力寫字時筆痕擦過的聲音。他抬起了頭，環視著整個班房。人人都在埋頭苦幹。人人都低頭盯著那份試卷，愈寫愈起勁，好像在比著答案的長度。

老師派的紙有多少張已經不重要了。反正他真的寫不下去了。他怕自己會瘋掉，縱然沒有人會相信那份試卷足以讓他瘋掉。何況他自己都不信。不信就不信好了，但是看著大夥都在努力，他竟顯得如此的不合群。這個世界，好像不屬於他的，他的世界，也好像不屬於這裡。

他害怕老師會忽然抬起頭，盯著他看，看他為何不好好答題，為何要坐在這裡發呆。但他已經管不了那麼多了，試題上密佈細小的字讓他頭皮發麻，讓他覺得好像有無數塊大石壓著自己的心，壓得扭曲。

他終於做了一個決定。一個有史以來從不敢想過的決定。他在眾目睽睽之下，在老師銳利的目光之下，推開了桌子，站直了，然後走出了課室的大門。他不考了。

風更冰冷的掃過臉，好像一把把利刃要刮過來。他以為走出了這課室，一切就會好起來。倚著欄杆，抬頭看著魚肚白的天空，他發現自己竟在心悸。

是的，他沒有考試，他離開了。他已經開始想到家裡爸媽的嘴臉了。他彷彿看到爸又會陰著臉看他，媽又會激動的痛罵他一頓。這還不夠，媽最後一定又會閃著淚光的痛斥他沒有上進、沒有發奮、沒有用功，把他們多年的辛勞付諸流水。

他最怕媽哭。媽不哭還好，一哭他就心煩，一哭他就覺得心頭有甚麼壓抑著。他是不想媽哭的，但他每次只能在她哭的時候遞上一張紙巾，然後聽著她一邊撥開他的手，一邊罵他滾開。

看著爸，他更不知該怎麼面對他。他一向跟爸的關係都不好，平日已很少說話，最近更少。一想到回到家，便會看到爸黑著臉不作聲的神情，他的心好像有沉沉的鉛塊低低的垂著。

他背著欄杆慢慢滑下來，手指插在髮間，把臉埋在膝蓋上。他不敢想象回到家後的景況。他不想逃避，但想不到該如何面對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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天還是漸漸黑了。老師找不到他。他躲進了最高層的一所廢棄教室裡。這是他很久很久以前曾經待過的地方，好像這是他留級時的班房。他不記得了。

空盪盪的課室只有他一人。冬天的黑夜比夏天的要長。他一個人待在這荒廢的課室裡，看著漸漸灰暗了的天空。街上的路燈已經亮起來了，昏黃的燈光拖出一個個細長的影子，就連時間也好像被拖得好長。

他不想回家。

再一次仰望天空時，那已經是沉沉的黑暗了。他忽然冷笑了一下，他怎麼就忘記了學校這邊的夜空是看不見星星的。只有夜空，不是無邊際的，因為被很多高樓大廈遮蔽了。真正無邊際的，是他心內的寂寞和冷清。

再不走，學校便要關門了。雖然不想回家，但他一點都不想在學校過夜。拖著沉重的步伐，他不知道自己為何會走得那麼慢，因為他身上根本沒有甚麼厚重的書本。

風帶著刺骨的寒冷。回家的路，很長也很暗。四周植了很多高大的樹，大白天是蒼翠的綠，現在是恐怖的黑。路上甚麼人都沒有，只有他一個。沒有街燈，那是連他孤寂的背影都照不出來的黑暗。只有風很冷很冷的吹來，打在臉上，鑽進衣裡。

他忽然有種懼怕。他想大叫，但喉頭竟發不出一絲聲音。最後，他只能沙啞的咳了咳，清了清嗓子。卻沒有了大叫的念頭了。

不知不覺已經走出了陰暗的路，街燈昏黃的光又照到了他的臉上。

他走到了公寓的大門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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乘了電梯，他走到了某個單位的前面，卻久久沒有開門。其實他有想過拿鑰匙動手開門，但他發現自己根本沒有帶，只好按門鈴，只好求爸媽幫他開門。

讓他愕然的是，耳邊沒有傳來父母一貫吵架的聲音。他記得，爸媽平日最愛為一點小事吵上半天。話題總離不開節約用水、菜錢不夠……這是一切貧苦家庭的悲哀。悲哀不在於貧窮本身，而是貧窮帶來的埋怨、斥責。

但總之今天爸媽都沒有吵。反倒靜得有點嚇人，連牆上時鐘的秒針轉動的「滴答」聲都能清晰聽見。

媽沒有開口罵他，爸也沒有。他逃避著他們的目光，快步的逃回自己那狹小的房間裡去。

「停下來——」爸冰冷的聲音響起，讓他的心也涼了一大截。

他是避不過的。

「今天老師打了電話來，說你沒有考試。你自己說說看。」爸的聲音不大，但卻像刀一般尖銳。

他要他自己說﹗那樣等於迫他走進一條死胡同，迫他沒有退路﹗他沒有不答的權利，但他不懂怎樣去答。他心裡覺得，他不是為自己讀書，他是在為爸媽讀書。

「說啊﹗你怎麼不敢說？」

他的確不敢說，甚至不敢轉頭面向爸。他在他面前，永遠像隻無地自容的小狗，狼狽不堪。

「你這不肖子﹗難道你不知道我們只有你一個兒子嗎？如果你有兄弟姊妹，我可以當沒有生過你……但現在，你可以爭氣一點嗎？你別要老是讓我丟臉子，可不可以﹗」爸額上青筋乍現，的確很生氣。

如果你有兄弟姊妹，我可以當沒有生過你……

他是獨生子。爸媽一向希望他能優秀點，或許像他的表哥，拿獎學金進大學；如果不能，或許就像他隔壁的小王，考試年年第一……現在就是因為他們都沒有多生幾個孩子，所以他的不優秀便成為了他們的奇恥大辱了。他這麼想著，忽然有種莫名的悲哀。

「你媽媽熬了這麼多年，沒甚麼盼的，就盼你成才。你怎樣就不懂得上進一點，努力一點？你看看你身邊的同學、朋友，比你年長的不說，比你年少的，都比你懂事﹗你，就是要氣死我們才心息嗎？」又輪到了媽發話。

這一點，他們倒是很有默契。總是你一言、我一語的罵人，罵得人抬不起頭，罵得人無地自容。

「我有努力的﹗你們知道甚麼﹗」他反駁過去，臉一下子漲紅了，緊緊咬著嘴唇。媽盼他成才，他知道﹗爸想他懂事，他也知道﹗但他就算再努力，還是背不好書，還是記不住數學公式，還是串不好英文。

「你就懂吼我﹗真的有本事就給我考大學呀﹗哼，努力？你不要告訴我，你努力的成果就是這樣麼？」媽冷笑著。

他開始徹底的心灰意冷了。他覺得，自己的尊嚴好像被踐踏得一文不值，比街上的螞蟻更低賤。但若果他這麼說出口，媽肯定會奚落他「自尊能值多少個錢」的﹗

成績就是那麼的重要嗎？重要得，他幾乎無法想象面前的女人，就是小時候抱著他、用玩具哄他、跌倒了扶起他的母親。他無法將她仁慈的臉孔和她現在猙獰的模樣重疊起來。縱然，這兩張臉明明都屬於同一個人。

他很少哭。因為小時候，爸就常常這麼說﹕「男子漢哭甚麼哭﹗」所以，他一直把甚麼都收在心裡。但這次是例外。

他必須緊閉自己的眼，因為他好像感覺到那裡有些濕潤的東西快要滴下來。

腦袋再次一片空白，他絕對不願被爸媽看見軟弱的一面，來不及細想爸媽盛怒的表情，他匆匆抓了背包，就跑了出門。用力關上家門的一瞬，他記得某天某同學說過的一句話。

「想哭的時候，仰著頭，眼淚就不會流下來。」

但是，為甚麼他已經仰著頭，甚至還把雙手掩著臉，那濕潤的東西還是滑下來呢？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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跑到樓下的小公園裡，他一個人坐在那兒，忽然想看月亮。可是這裡根本看不見月亮，也看不見星星。在這裡，月亮，只是他心中的一個幻想，沒有出現過。

冷風颼颼的吹來，像冰水一樣灌進了頸圈。

這時他發現，家原來可以溫暖他的身體，但溫暖不了他的心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