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青梅煮酒:曹操魔方之一.別一種完人
周澤雄
曹操是一言難盡的,他其實也當得起「完人」二字。若諸葛亮的「完人」體現在高尚的人格節操上,曹操則在性格的繁複、能力的全面、正邪的雜揉諸方面,顯出其最難被人蓋棺論定的豐富和龐雜。
曹操的幸運在於,由於他超卓的異秉、超人的成就、超常的性格和超邁的輻射力,講述他的故事,褒貶他的爲人,遂千年不衰地成爲人們的習慣衝動,他留存至今的事迹、傳奇也變得格外衆多,以至誰都不會對他感到陌生。當然曹操的不幸也與此關聯,即曹操的能力雖十倍于漢高祖劉邦,但由於他畢竟沒能在有生之年完成江山一統的大業,也沒有像劉備、孫權那樣親身到御座上過一把癮,換言之,由於他沒有動用強力將自己宣佈爲正統,不領情的旁人、後人便反而將竊國大盜的咒語啐向他的面門。此外,由於曹操的後繼者一個比一個無能,大魏江山幾乎算不得一個完整的朝代,他開創的政權甚至沒能延續到培養出本朝的史官,即匆匆易手,這也加重了對曹操的不利:他的身後聲名只能交由形形色色的失敗者、顛覆者去嚼舌根了。魯迅先生在那篇著名的演講《魏晉風度及文章與藥及酒之關係》中,針對曹操的處境,曾如此感慨道:「某朝的年代長一點,其中必定好人多;某朝的年代短一點,其中差不多沒有好人。爲什麽呢?因爲年代長了,做史的是本朝人,當然恭維本朝的人物,年代短了,做史的是別朝人,便很自由地貶斥其異朝的人物,所以在秦朝,差不多在史的記載上半個好人也沒有。曹操在史上年代也是頗短的,自然也逃不了被後一朝人說壞話的公例。」但是先生演講時未曾特別留意(這也是演講這一形式本身難免的),魯迅在這裏只提到了「後一朝人」,而由於「三國鼎立」的特殊性,事實上當時來自敵對國蜀漢和東吳史官的編派與損毀,對曹操的傷害只會更大一些,更刻薄尖誚一些。
爲什麽沒有人指責劉邦「篡秦」、李世民「盜隋」,唯獨曹操特別易被人說成「篡漢自立」的大奸臣呢?看來,曹操的揹運之處在於:他想做好人卻不徹底,想做壞人也不徹底,本欲兩面討好,結果反而給自己惹上無窮後患。試想曹操若在年富力強、一手遮天之時,毅然將慵弱無能的漢獻帝推下龍床,以魏代漢,親履御殿,結果會怎樣呢?由於他有更充分的時間可供經營基業,安排後事,死後的江山想必也會穩妥許多,也更有可能遇上這一天,由本朝的史官來讚頌魏太祖的英明神武。倘如此,正如人們不會指責項羽、劉邦顛覆秦朝江山一樣,人們提到曹操時大概也會換用一種類似「想我高祖斬蛇起義」的崇敬口氣了。曹操沒有,「若天命在吾,吾其爲周文王矣」,這應該是他的「本志」。然而鑒於老子屍骨未寒,兒子曹丕就迫不及待地代漢自立這一事實,曹操便再也做不得「周公」了。私意以爲,正是在「代漢自立」這一兩難抉擇上的狐疑不決,首鼠兩端,造成曹操最大的失策。
話說回來,曹操雖然功高震主,能夠長時間玩皇帝于股掌之間,好像也從來沒人建議他高臥龍榻,謀士董昭只不過建議他效仿周公故事,「九錫備物」,立爲魏公,就遭到個別人的反對,包括曹操最爲倚重的荀彧。曹操不該(或不配)有帝王之相,這好像乃是時人的共識。在曹操的敵手那裏,「名爲漢相,實爲漢賊」的說法也總能得到廣泛傳播,曹操之踧踖難安,意緒難平,也就不爲無因了。想來曹操那難以啓齒的出身,也是障礙之一,他本人對此也深有體認:一個「本非岩穴知名人士」的人,要想在東漢末年唯世族大姓是舉的社會選拔體系中混出點名堂,自然會有額外的難處。曹操祖父曹騰乃不具生育能力的宦官,父親曹嵩只是曹騰的養子,一個「莫能審其生出本末」的人,所以曹操的真實背景,也就難以稽考了。曹操爲什麽獨有一個小名「阿瞞」呢?爲他命名時,父祖們曾有過何種難言之隱呢?曹操另一個小名「吉利」,作爲與「阿瞞」的對應,會不會暗示所「瞞」之事頗蘊凶兆,故須用「吉利」二字加以消災呢?此外我們知道,曹操甚至連姓氏都缺乏家族依據,他本該姓「夏侯」才是,他父親當年之所以改「夏侯」爲「曹「,乃是爲了從養父曹騰之姓。
曹操不是袁紹,缺乏龐大家族世系的有力支撐;曹操不是劉備,沒有一個悠遠綿邈的帝王譜系可供露臉;曹操也不是孫權,能夠盡享偉大父兄創下的那一片煌煌基業,所以曹操只能仰仗自己亂世英豪的非凡才能,自創江山,自鑄偉詞,所謂「欲爲一郡守,好作政教以建立名譽,使世士明知之」。好在他有著非常全面的才能,文才泱泱,武略滔滔,智謀傲視同儕;他的性格亦張弛有致,極具包容性。如果說曹操的陰鷙、猜忌和機變百出的權詐人所難及的話,他生命形態的舒展、開闊,也同樣是時人(乃至後人)駟馬難追的。極端的豐富、難以梳理的龐雜、兩極相映互動的矛盾,我相信既是自然界的本來意志,也是某些偉人的當然體現。曹操不僅沒能例外,還體現得尤爲彰著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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