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現在我們再講范曄《後漢書》和陳壽《三國志》的本身。剛才講的主要是講這一時代的史料,而這兩書的本身則似無可多講,因他們都是沿襲《史記》、《漢書》而來。《史記》有一篇《太史公自序》,《漢書》有一篇《敘傳》,范曄《後漢書》就沒有,只有一篇《獄中與甥侄書》,他沒有兒子,這書是給他外甥侄兒的,書中寫到他寫《後漢書》的事。他說:“常恥作文士,文患其事盡於形,情急於藻,義牽其旨,韻移其意。”他指出當時文章家毛病有此四項。一是“情急於藻”,寫文總得有個內在情感,然而當時寫文章的都要用力辭藻,遂使這個內在情感反而為詞藻所迫,不平穩,不寬舒,這恐是“情急於藻”之義。一是“韻移其意”,文章必有個作意,而為韻所限,便“移其意”,失卻了原來應有之位置。又一是“事盡於形”,文中事情為文章的外形所拘束。所謂盡,實則是不盡。“義牽其旨”的“義”字,該同“旨”字略相近,不當把自己寫文章的大旨反為要該如何寫文章之義所牽,而陷於不正確。這是當時流行駢體文之通病。其實即此四句,也見范氏自己不免正犯了此病。他又說:“常謂情誌所托,故當以意為主,以文傳意。以意為主則旨必見,以文傳意則其詞不流。然後抽其芬芳,振其金石”。寫文章要情志,情志寄託故當以意為主。能以意為主,才能“以文傳意”。可見他所謂“義牽其旨”這個“義”字是講的文義,不該把文義來牽動文旨。我們若懂得文以傳意,“則其詞不流”,文章不會氾濫,然後才能“抽其芬芳,振其金石”。“芬芳”是詞藻,“金石”是聲調,此為文第二義,而非第一義。可見范蔚宗深悉當時人的文病。但看他這封書,向後不能比韓愈、柳宗元,向前不能比司馬遷、班固,可是他已能在當時駢體文的重重困縛中要求擺脫。他的《後漢書》,文章寫得也非常好。我今舉此一例,想藉以告訴諸位,將來若輪到諸位來寫歷史足有一番困難使諸位無法寫,即在文字上。此刻白話文應用範圍,其實也尚只在報紙新聞副刊乃及普通著作之類。如要寫一傳記,白話文反不易寫。如要寫一碑文,用白話,實不甚好。有時連日常應用文字也不能純粹用白話,不得不轉用簡單的文言。若我們要來寫一部歷史,如《中華民國史》之類,單就文體論,便有大問題。我想諸位如要寫史,最先便該重讀文言文,至少三年五年,才來試寫,不致的呢麼啦,不成一篇史體文。范蔚宗父親范甯,治《穀梁春秋》,是一個極有名的大經學家。范蔚宗學問有家傳,他能看不起當時一般作家與文風,平心而論,《後漢書》也確不失為一部極好的史書。
講到《三國志》,有一問題很複雜。那時已是斷代為史,漢代完了,晉代沒有起,陳壽自己是三國中的蜀人,可是他在晉朝做官。照歷史傳統,是由魏到晉,陳壽不能不由晉而推尊魏。因此他的《三國志》,只魏帝稱本紀,蜀吳諸主均稱“傳”,此層便有關後來史家所爭的正統問題。陳壽尊魏,頗為後世所非。但他書稱《三國志》,不正名曰《魏書》,不與《漢書》、《後漢》、《晉書》同例,既名“三國”,則是並列的,可見陳壽也有他不得已的用心。《三國志》裡又有一問題,應該提出。此刻大家都說魏、蜀、吳三國,其實依當時歷史講,不應稱“蜀”,應稱“漢”。漢昭烈帝不能稱蜀昭烈帝。當時蜀國人自稱“漢”,不稱“蜀”。此問題,諸位驟聽似很無聊。但我們在今天也恰恰碰到這問題。其時吳蜀聯盟,吳國人說:“自今日漢吳既盟之後,戮力一心”,可見當時的吳國人也稱四川是“漢”,不稱是蜀。而陳壽《三國志》把這個“漢”字改成了“蜀”字,由寫歷史人來改歷史,那真是要不得。漢昭烈帝決不能稱“蜀昭烈帝”。諸葛亮《出師表》上的:“漢賊不兩立”,也明明自稱是漢,哪能改作蜀賊不兩立?可見這一問題,也不僅是一歷史問題,在我們當前,同樣有此問題,在所必爭。而且也不僅我們,在現時其他國家中,同樣有此問題的也不少。近代有人說我們歷史上所爭的正統問題是不該再提了,認為此只是一種陳腐的,不成問題的問題。現在才知道此等歷史問題,同時還即是現實問題,不可不爭。但我們也要為陳壽著想,他不能稱三國為“魏、漢、吳”,因“漢”是王朝之名,所以當時魏人決不稱蜀為“漢”,漢則已讓位給魏了,在魏人定稱它是“蜀”。而從吳國人講,通稱蜀是漢。到今天,我們講歷史到三國,開頭就說魏、蜀。吳。那就是跟著陳壽講,但當時歷史上沒有蜀國,我們不得已而稱之,至少應稱“蜀漢”,以示別於前漢後漢,而不能單稱之日“蜀”。這問題在前有人講過,特別是黃震(東發)的《黃氏日鈔》裡,提出這問題。我以前讀《黃氏日鈔》,對此大為佩服。但此刻翻查盧弼的《三國志集解》,它鈔了東發《日鈔》,又加上了宋代的高似孫,乃知提出此問題的還不是從黃東發開始。所以我要告訴諸位,在我們前代老輩人之工力,我們實不該把來看輕抹殺。
我又想勸諸位,做學問不能只為寫論文,也該學前人作筆記,筆記用處有時比論文大。我們盡要拿一個題目放大,好成一篇大論文,可以在雜誌上刊載。但從前人考慮得周到,一條條筆記中,不曉容納多少問題在內,易查易看,對後人貢獻大。我們此刻寫論文,盡求篇幅龐大,不想後來人哪能看這許多。即如盧弼,近人講史學不會推尊到他,但究不能抹殺了。他一輩子成績專研一部《三國志》,但也了不得。如我今天來講《三國志》,一查《鍾繇傳》,又查《華歆傳》,又查《黃氏日鈔》論蜀漢這番話,他都有了。這些縱不說是《三國志》上的大問題,但也不能說不是問題。前輩人究曾下了實在工力,我們哪能存心輕蔑。這是我們做學問的一個態度問題,或說心術問題。若先已存心輕薄前人,又何能在前人書中做出自己學問。好了,今天講到此為止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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