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[轉貼]钱穆谈三国志 [複製鏈接]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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發表於 2008-12-3 11:58:58 |只看該作者 |倒序瀏覽
先講陳壽的《三國志》。《三國志》有裴松之注,那是很特別的。陳壽是晉人,裴松之是宋人,在經學上有“傳”有“記”,史書則無,但因陳壽《三國志》敘事較簡,篇幅不多,而當時的史書則已特別的多,裴松之便把其他人講三國史的都採來注在陳壽書裡。因此我們看了裴松之注,就可看見很多到今已失傳的史書,在裴松之時尚存,到以後南北朝長期大亂,及到唐代,很多書都看不見了,幸而在裴松之注裡有,差不多有一百幾十種書。而裴松之對於這許多書都一段段全文抄下,不像經書裡僅是解釋字義般的注,乃是添列史料的注。大概講裴注,大體可以分成六項:一、“引諸家論,辨是非”,這屬史論方面的。二、“參諸書說,核訛異”,一件事有兩說以上不同,他“參諸書說”來校核其“訛異”之所在。三、“傳所有事,詳委曲”,這些事陳壽《三國志》裡有,或者太簡單,中間委曲的地方,他來詳細地補注。四、“傳所無事,補闕佚”,在陳壽《三國志》裡根本沒有這事,他補進去。五、“傳所有人,詳生平”,《三國志》裡有這人,可是生平不詳,他補進了。六。“傳所無人,附同類”,《三國志》裡根本沒有講到這人,他就把這人附在同類人的傳裡。所以裴注比陳書不曉得要多了多少事情、多少人。在一部陳壽《三國志》以外,同時還有一兩百部書,裴松之無不把來一起抄,可是他所抄的部分,都是從頭到尾自成篇段。此種史注,前無其例,而此下也更無後起,所以裴注很特別。後來幾讀《三國志》的,無不兼讀裴注,而且陳志裴注總是合刻,不再分行。在陳壽寫《三國志》時,這一時期的史書,裴松之看過的就已有一兩百部,現在拿來一比較,陳壽的不一定都好,裴松之引進的,有些是理論正確,事情重要,並不全出陳志下。
我們試再講到《後漢書》。范曄的《後漢書》已在宋代,在范曄《後漢書》以前,寫《後漢書》的就有七家。及范曄《後漢書》出來,這七家的《後漢書》都不傳了。學術上大體還是有一個公平,可見范書是有價值的。只因范曄是犯了罪死在監獄裡,他的書沒有寫完,因此只有紀、傳,而無志。我們不能說范曄不想寫志,只是來不及寫,已經下獄了。范曄下獄而死,他的書又是一部未完之作,而後來其書獨行,即據此點,可想以前的七家或許並沒有他的好。唐初章賢太子為《後漢書》作注,在註裡就有許多零碎歷史事情為范書所沒有。這雖不能比裴松之的《三國志》注,可是也補進了很多歷史故事。清代有一個經學大師惠棟(定宇),寫了一部《後漢書集注》,他所補進的材料比章賢太子注還多了很多。清人還曾把七家《後漢書》合刻,但都是不全的,實際上這七家《後漢書》在惠定宇《集注》裡也都有,不過是分散了,不是一家一家集合在那裡。

根據上述,可見讀《後漢書》與《三國志》,讀法要和讀《史記》、《漢書》不同。《史記》中春秋戰國還有很多材料沒有收,但《漢書》,如要補進班因所沒有收的材料,就很難。西漢史料流傳到今可以補進《漢書》裡去的,實在很少了。但《後漢書》、《三國志》,很多材料,在這兩部正史以外,為我們可以看見的,當然也可見陳範兩人的剪裁所在,但當時的歷史,要之不盡納人此兩部正史內。因此《後漢書》章賢太子注不如裴松之注補進很多,但裴注也還有缺漏,此所缺漏,現在我們卻反而大家知道。即此可見寫史之難。如講書法足稱“鐘、王”,王羲之是東晉人,鍾繇是三國時魏人,陳壽有《鍾繇傳》,裴松之當然也注了,但鍾繇在後代最大流傳的是他的書法,而他之精於書法,陳志裡沒有,裴注裡也沒有,這只能說他們兩人都缺,而且也缺得不應該。又如管寧、華歆兩人年輕時同學,在院裡鋤地扒出一黃金,管寧連看也沒有看,華欲則拿起來看了一下又扔下。有一天,門外有大官貴人過,聽到車馬之聲,官寧沒有理會,華歆就到門外去望了一望。等華歆回來,管寧就同他割席而坐,說:“你不是我的朋友。”陳志鍾華在一篇傳內,華歆亦做了魏國大臣,管寧則始終沒有在魏國做過官。後人推尊管寧為三國第一人物,此一故事見在《世說新語·德行篇》,也成了一件傳誦千古的故事,幾乎是大家知道,但在陳志裡沒有,而裴注裡也沒有。其他所缺的不止此兩事。清末王先謙,寫了一部《漢書補注》,又寫了一部《後漢書集解》。民國初年,盧弼寫了一部《三國志集解》。《漢書》有顏師古注,出於唐,但清代研究《漢書》的人多,王先謙集來寫《補注》,省人翻檢各書。但王氏的《補注》還多靠不住,有些問題《補注》引了此說,沒有引彼說,所引也不是全部,刪節得還頗有問題。不過大體講,《漢書補注》還是用了很大工夫,而《後漢書集解》就要差一點。至於盧弼,諸位或許不知其人也正為王先謙有了《漢書補注》與《後漢書集解》,而來寫一部《三國志集解》。在裴注外,又添進不少材料,如剛才講鍾繇書法,以及管寧華歆同學時故事,他都補進了。盧弼這書,還是花極大工夫。可惜《漢書》、《後漢書》、《三國志》都有近人作補注集解等,而《史記》則沒有。有一日本人瀧川龜太郎,寫了一部《史記會注考證》。此書開始出版,我在北平偶然見到幾本,中間錯誤很多,當時在北平圖書季刊裡寫過兩篇文章批評他。但目前大陸把此書翻印了。我們自己就沒有人能來寫一部《史記集解》之類,此事自不易。我們此刻講史學的多不通經學,此是一難。當然還有其他方面的難。特別是戰國史,太史公之《六國年表》就錯得多,清人屢經研討也無結果。要待我的《先秦諸子系年》始得一定論。不曉得哪一天,我們史學界或者有一個或幾個人能來成一部《史記集解》,或《補注》,此真不易。諸位且莫看輕從前老一輩人的工作。如王先謙一部《漢書補注》,一部《後漢書集解》,對我們用處大。我們罵前人不懂歷史,但他們至少已方便了我們。此間藝文印書館所印二十五史,除上邊幾部外,此下還收有《晉書》斠注等好多種,都是清末民初人作,此刻我們連他們的姓名都不知,但他們的書究竟是放在那裡,供我們閱看,但我們總不問他們這些人是怎麼一回事,全不理會了,這也是我們目前學術界一個大毛病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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發表於 2008-12-3 11:59:35 |只看該作者
現在我們再講范曄《後漢書》和陳壽《三國志》的本身。剛才講的主要是講這一時代的史料,而這兩書的本身則似無可多講,因他們都是沿襲《史記》、《漢書》而來。《史記》有一篇《太史公自序》,《漢書》有一篇《敘傳》,范曄《後漢書》就沒有,只有一篇《獄中與甥侄書》,他沒有兒子,這書是給他外甥侄兒的,書中寫到他寫《後漢書》的事。他說:“常恥作文士,文患其事盡於形,情急於藻,義牽其旨,韻移其意。”他指出當時文章家毛病有此四項。一是“情急於藻”,寫文總得有個內在情感,然而當時寫文章的都要用力辭藻,遂使這個內在情感反而為詞藻所迫,不平穩,不寬舒,這恐是“情急於藻”之義。一是“韻移其意”,文章必有個作意,而為韻所限,便“移其意”,失卻了原來應有之位置。又一是“事盡於形”,文中事情為文章的外形所拘束。所謂盡,實則是不盡。“義牽其旨”的“義”字,該同“旨”字略相近,不當把自己寫文章的大旨反為要該如何寫文章之義所牽,而陷於不正確。這是當時流行駢體文之通病。其實即此四句,也見范氏自己不免正犯了此病。他又說:“常謂情誌所托,故當以意為主,以文傳意。以意為主則旨必見,以文傳意則其詞不流。然後抽其芬芳,振其金石”。寫文章要情志,情志寄託故當以意為主。能以意為主,才能“以文傳意”。可見他所謂“義牽其旨”這個“義”字是講的文義,不該把文義來牽動文旨。我們若懂得文以傳意,“則其詞不流”,文章不會氾濫,然後才能“抽其芬芳,振其金石”。“芬芳”是詞藻,“金石”是聲調,此為文第二義,而非第一義。可見范蔚宗深悉當時人的文病。但看他這封書,向後不能比韓愈、柳宗元,向前不能比司馬遷、班固,可是他已能在當時駢體文的重重困縛中要求擺脫。他的《後漢書》,文章寫得也非常好。我今舉此一例,想藉以告訴諸位,將來若輪到諸位來寫歷史足有一番困難使諸位無法寫,即在文字上。此刻白話文應用範圍,其實也尚只在報紙新聞副刊乃及普通著作之類。如要寫一傳記,白話文反不易寫。如要寫一碑文,用白話,實不甚好。有時連日常應用文字也不能純粹用白話,不得不轉用簡單的文言。若我們要來寫一部歷史,如《中華民國史》之類,單就文體論,便有大問題。我想諸位如要寫史,最先便該重讀文言文,至少三年五年,才來試寫,不致的呢麼啦,不成一篇史體文。范蔚宗父親范甯,治《穀梁春秋》,是一個極有名的大經學家。范蔚宗學問有家傳,他能看不起當時一般作家與文風,平心而論,《後漢書》也確不失為一部極好的史書。
講到《三國志》,有一問題很複雜。那時已是斷代為史,漢代完了,晉代沒有起,陳壽自己是三國中的蜀人,可是他在晉朝做官。照歷史傳統,是由魏到晉,陳壽不能不由晉而推尊魏。因此他的《三國志》,只魏帝稱本紀,蜀吳諸主均稱“傳”,此層便有關後來史家所爭的正統問題。陳壽尊魏,頗為後世所非。但他書稱《三國志》,不正名曰《魏書》,不與《漢書》、《後漢》、《晉書》同例,既名“三國”,則是並列的,可見陳壽也有他不得已的用心。《三國志》裡又有一問題,應該提出。此刻大家都說魏、蜀、吳三國,其實依當時歷史講,不應稱“蜀”,應稱“漢”。漢昭烈帝不能稱蜀昭烈帝。當時蜀國人自稱“漢”,不稱“蜀”。此問題,諸位驟聽似很無聊。但我們在今天也恰恰碰到這問題。其時吳蜀聯盟,吳國人說:“自今日漢吳既盟之後,戮力一心”,可見當時的吳國人也稱四川是“漢”,不稱是蜀。而陳壽《三國志》把這個“漢”字改成了“蜀”字,由寫歷史人來改歷史,那真是要不得。漢昭烈帝決不能稱“蜀昭烈帝”。諸葛亮《出師表》上的:“漢賊不兩立”,也明明自稱是漢,哪能改作蜀賊不兩立?可見這一問題,也不僅是一歷史問題,在我們當前,同樣有此問題,在所必爭。而且也不僅我們,在現時其他國家中,同樣有此問題的也不少。近代有人說我們歷史上所爭的正統問題是不該再提了,認為此只是一種陳腐的,不成問題的問題。現在才知道此等歷史問題,同時還即是現實問題,不可不爭。但我們也要為陳壽著想,他不能稱三國為“魏、漢、吳”,因“漢”是王朝之名,所以當時魏人決不稱蜀為“漢”,漢則已讓位給魏了,在魏人定稱它是“蜀”。而從吳國人講,通稱蜀是漢。到今天,我們講歷史到三國,開頭就說魏、蜀。吳。那就是跟著陳壽講,但當時歷史上沒有蜀國,我們不得已而稱之,至少應稱“蜀漢”,以示別於前漢後漢,而不能單稱之日“蜀”。這問題在前有人講過,特別是黃震(東發)的《黃氏日鈔》裡,提出這問題。我以前讀《黃氏日鈔》,對此大為佩服。但此刻翻查盧弼的《三國志集解》,它鈔了東發《日鈔》,又加上了宋代的高似孫,乃知提出此問題的還不是從黃東發開始。所以我要告訴諸位,在我們前代老輩人之工力,我們實不該把來看輕抹殺。
我又想勸諸位,做學問不能只為寫論文,也該學前人作筆記,筆記用處有時比論文大。我們盡要拿一個題目放大,好成一篇大論文,可以在雜誌上刊載。但從前人考慮得周到,一條條筆記中,不曉容納多少問題在內,易查易看,對後人貢獻大。我們此刻寫論文,盡求篇幅龐大,不想後來人哪能看這許多。即如盧弼,近人講史學不會推尊到他,但究不能抹殺了。他一輩子成績專研一部《三國志》,但也了不得。如我今天來講《三國志》,一查《鍾繇傳》,又查《華歆傳》,又查《黃氏日鈔》論蜀漢這番話,他都有了。這些縱不說是《三國志》上的大問題,但也不能說不是問題。前輩人究曾下了實在工力,我們哪能存心輕蔑。這是我們做學問的一個態度問題,或說心術問題。若先已存心輕薄前人,又何能在前人書中做出自己學問。好了,今天講到此為止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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